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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事:一个只认识一个字的人

来源:哈尔滨日报 2025-06-16

插图/冰清玉洁lhx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七个春秋了,再不讲讲父亲的故事,恐怕父亲就真的沉寂在历史的深处了,像一粒尘埃飘在宇宙中,亦不知其所往,更不知其所踪了。父亲早年丧父,据说在父亲八岁的时候,我的爷爷就牺牲了,父亲很小就成了孤儿,同时也失去了上学的机会,顺理成章就成了那个时代众多文盲中的一个。父亲他们子妹五个,父亲排行老二,大家都习惯叫他二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父亲却认得一个字,也会写一个字,那就是“正”字。小时候我经常看见父亲用树枝或者粉笔在自家烟囱上画满了横七竖八的“正”字和没有写完的“正”字,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用来计量的数字单位。因为“正”字正好五画,可能是五袋米,可能是八筐菜,也可能是十二车土,等等。家里烟囱上的“正”字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了,也镌刻在了我的心里,在父亲那里是数字,在我心里却成了太多的精神指点——做人要正、行事要正、说话要正,以至于走到哪里都不曾妄言诳语过。

都说仗义和厚道是传家之宝,在父亲那里的确得到了印证。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是平凡的人,平凡得一如泥土。父亲的平凡里有着一股素朴的可爱,就像一株桂花树有暖人的馨香。父亲又是不平凡的人,在我的心里,父亲犹如夜空里高悬的月亮,再黑的夜有了他的陪伴都不会让人感到孤寂。父亲的故事还是要从他参加抗美援朝说起,那个年代参加抗美援朝的人多了去了,但是父亲参加抗美援朝却有着鲜为人知的秘密,恐怕我不讲出来,父亲的故事就会像一粒沙撒在撒哈拉沙漠上一样,无人知晓那一粒沙的辉煌。也许正是这个故事鼓舞了我们这一代和父亲这一支的孩子们,甚至成为我们这个家族的精神记忆和灵魂信仰。父亲参加抗美援朝充满了荒诞感,搁在今天也许就是事故,放在历史的那个年代却是动人的故事。说其荒诞,是因为父亲确实参加了抗美援朝生与死的战斗,但是父亲的名字却没有被载入抗美援朝的史册,而叔叔没有参加抗美援朝,但是叔叔的名字却真实地进入了抗美援朝的战士名单当中,这就是故事的荒诞。也许越是荒诞,越能体现父亲的伟岸。这个荒诞的故事里实实在在地证明了父亲作为兄长的伟大,印证了父亲作为时代存在的一个人格符号的伟大。在我的认知世界里,只知道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成为千古传唱,但是我的父亲能够在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里,舍生忘死替自己的弟弟从军,参加抗美援朝,不能不说这也是人世间兄弟友爱的一个壮举。

我的伯父和叔叔都是那个时代识文断字的。伯父当过解放军的团长,带兵打到过福建漳州,我小时候偷偷看过伯父给家里寄来的信,那字既洒脱又开阔,笔墨纵横,满满的将军气派,令我好生羡慕。叔叔那时也是个热血青年,据说是自愿去现场报名要参加抗美援朝的。那时是奶奶当家,家里有伯父在外带兵打仗,原本这样的家庭是可以不用再去报名参军的,但是叔叔年轻气盛,也许想学伯父参军打仗建功立业,就自己现场报名参军了,胸前还佩戴了政府奖励的大红花,但是回到家里就反悔了。一说是婶子不同意,找奶奶哭诉。奶奶也无奈。那个时候报名参军不去是要坐牢的,看着奶奶左右为难,也看到叔叔一家的鸡飞狗跳,于是就有了我父亲的自告奋勇,主动提出替叔叔去参军。一说是叔叔临阵胆怯了,都知道战场上的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叔叔也怕受伤和牺牲,就让婶子出面,以离婚相要挟,最后父亲为了保护他的弟弟,背着我的妈妈,冒名顶替了他的弟弟上了前线。从此父亲的名字就从“赵国强”变成了“赵国栋”。小时候每逢过年,都会有四面八方的外村聚拢来的几个壮汉来我家里喝酒,只零星听到他们讲述战争的残酷。谁谁谁打死了十几个洋鬼子,谁谁谁把红旗插到了敌人的阵地上,谁谁谁的胳膊被敌机扔下的炸弹炸没了,谁谁谁的耳朵被炮弹震聋了,谁谁谁就着雪吃着炒面就睡着了,谁谁谁永远地留在了战场上……喝着喝着他们当中就有流泪的,也有放生大哭的。记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对父亲的感谢,原来父亲是他们的班长,他们是战场上一群出生入死的兄弟。父亲之所以能够把这帮兄弟带回来,听父亲讲,就是在敌机频繁轰炸下,他们要么是几个人用头顶着石板、要么隐身在轰炸过的弹坑里。那个年代,我们是没有制空权的,志愿军只能靠着不屈的意志和血肉之躯,还有敢于同敌人殊死搏斗的大无畏精神,用生命去捍卫祖国的尊严。所以今天每每看到祖国的强大,内心深处都会涌动着波澜,也更加怀念我的父亲以及像我父亲一样千千万万个当年的热血战士。最近几年关于抗美援朝的电影陆续上映了,我经常带着家里人去看,那些生与死的较量、血腥残酷的画面,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了。

想起父亲说过初冬时趁着夜色穿着棉裤蹚过鸭绿江,等过了鸭绿江,脱下来的棉裤放在帐篷外面想晾一晾,结果棉裤就直挺挺地冻在那里,就像一个个木桩在寒风里矗立着。从战场上回来,几年之后父亲得了肾病,还住进了县医院治疗了很长时间。现在想来一定和这场冬夜趟水过江有关,以至于最后父亲也因为肾病再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战争还是无情地夺走了我的父亲。

战争期间,因为队伍被打散了,找不到“赵国栋”,于是奶奶就收到了前线“赵国栋”阵亡的消息,举家悲痛。凡是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会立刻明白,前线名单上“赵国栋”的阵亡,就意味着现实里“赵国强”的牺牲。消息传到村里,亲人们都陷入无比的悲痛之中。后来听妈妈讲,为此她和奶奶大闹了一场。现在想来父亲替自己的兄弟参军是光荣的,但是对于我妈妈来说却是残忍的,以至于妈妈每每提起此事都不愿原谅父亲。父亲说过:“我宁可不要老婆,也不能不要我的弟弟。”妈妈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父亲去前线的时候家里只有大哥大姐,还没有后来我们子妹六个。也许好人自有天相,被打散的父亲和他的战友又找到了自己的部队,后来父亲居然从前线回来了。在那场保家卫国的战争里,父亲是幸存者,也才有了今天父亲故事的记录者。

在我的认知里,父亲是憨憨的,从不与人计较,无论亲人和邻友,他都会用一身的气力去帮人。父亲的世界里没有机巧,只靠一身的气力养活了我们八个,搁在今天,恐怕我们谁也承担不了八个子女的吃穿住行。这样想来,父亲的确是值得我们怀念的人,那个时代的确也是值得我们怀念的时代。正是因为父亲干活麻利又比别人干得多,成了那个时代劳动队伍里打头的,还入了党,当了跃进村第三生产队的队长。虽然父亲不识字,但是父亲靠力气解决了所有孩子的教育。小时候经常听父亲对哥哥姐姐还有我说:“别看我是一个大老粗,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读上书。你们念到哪儿,我就供你们到哪儿”。我高一的时候父亲就不在了,但是父亲这句话,还是深深地影响到了我。虽然父亲不能再供我读书了,但是完成父亲一生没有读书的缺憾就成了我内心深处的执念与信仰,后来去读硕士、读博士乃至读完博士后,把中国的学历读完就是想给地下长眠的父亲一个最好的交待。父子一场,相互完成对方想要的愿望,也许就是最好的相遇。父亲完成了在我心目中铸就的自豪与信仰的地基,我也完成了父亲曾经遥远的愿景。

再怎么完美的相遇,都会有意想不到的遗憾。我和父亲之间也有一个小小的缺憾,更是我一辈子的缺憾。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正是哥哥姐姐们年富力强的时候,也是父亲母亲渐入老年的时代。家里哥哥姐姐张罗送我,那时候农村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农机四轮车,路也不好,不像现在的村村通公路,那时都是泥土路,好一点也就砂石路,坑坑洼洼、凸凹不平,特别颠簸,坐在上面就像坐在弹簧车上,一上一下的震得胸闷,心脏不好都坚持不住。临行前,父亲站在车下,不知道从哪里早早就准备了一根新鲜的红布条,系在了我的书包带上,我知道这红布条里藏着父亲的祝福和希冀,更藏着父亲深切的爱。那时父亲执意送我,却被我拒绝了。我的内心是不想让父亲受颠簸之苦,但是在父亲的心里却成了我的嫌弃,这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妈妈说父亲以为老儿子嫌他老了才不让他送的,我回答了妈妈,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但是我却没有当面去回答我的父亲,没有回答父亲内心的疑虑。当时十几岁的我根本没有在意这件事,现在每每想来都会内心汹涌,满是自责与愧疚,久久不能散去,这情绪时常也会像鞭子一样抽打我的灵魂。如果昔日可以重来一次,哪怕就只有一次,我都会自豪地把我的父亲介绍给大家:那个只认识一个字的我的父亲,那个替弟从军舍生忘死的我的父亲,那个在我心里树起过道德丰碑的我的父亲,那个让我到哪里讲述都觉得光荣的我的父亲。

父亲曾经是我的日月,父亲的离开着实黑暗了我的天空。如今父亲依然是我的日月,父亲虽然离开了我,但是父亲的品格和精神依然是我前行的日月。(赵德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