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喜欢牵牛花，听者大多嗤之以鼻——大千世界，多少名花异卉，怎就钟情于这种“沾土即活，遇水便发芽，见光就开花，给根线便攀爬，开花如喇叭般宣告”的平凡小花呢?
其实，早先我对它也无甚留意。
幼时，家住大院最里面的西侧。正对大门的红砖墙下，父亲辟了方花地，随手在墙根撒些牵牛花籽，沿墙牵引几根绳，便任其生长。记得父亲还种了地瓜花、菊花、玻璃翠和月季。每逢夏秋，花地便五彩斑斓。人们驻足时，目光总被金灿灿的菊花、硕大的地瓜花、娇媚的月季和鲜艳欲滴的玻璃翠吸引。至于牵牛花，也难怪被忽视——它只在清晨绽放，未及正午便悄然收拢。
近年，我在江北市郊有个一楼带小院的房子。院子不大，地里种些瓜菜，花盆养些花草。养花谈不上雅兴，只想添些色彩。但从未想过养牵牛花——它实在太过普通。
可邻居老何那年突发奇想，在他那片十多平的菜地边，紧挨铁栅栏撒下一排牵牛花籽。这些牵牛花格外争气，奋力攀着栅栏向上。刚过端午，便零星绽出鲜艳花朵。及至爬到栅栏顶端无处可攀，便垂下头，向下伸展，与攀爬的伙伴汇合。晨光里，老何家开满各色牵牛花的墙，成了一道风景。尽管花墙挡住了茄子、柿子、辣椒，老何却毫不在意。想吃菜，去市场买方便得很，成本远低于自种。晨练者路过，常放慢脚步，一边赏花，一边向遮阳伞下的老何啧啧称赞。老何得意地啜着钟爱的大红袍，矜持点头，算是默许了这份赞赏。
第二年，老何未曾料到，菜地里早已悄然埋下无数随风飘落的牵牛花籽。从春起，几乎每日都有嫩芽破土，与蔬菜同生，不仅争抢养分，看似柔弱的它们紧紧缠绕茎叶向上攀爬，一不留神就绽出喇叭花——这不是蹬鼻子上脸嘛!老何气不打一处来，每日清晨第一件事，便是戴上老花镜，一头扎进地里搜寻牵牛花身影，嘴里还恨恨嘟囔着。那模样总让我忍俊不禁。不知怎的，一见此景，耳畔便响起童年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从春到秋，老何一直与牵牛花决绝。幸亏我家挨着他家之处是凉亭，否则，遭殃的就不止他一人了。
原以为牵牛花皆朝开夕落。谁知去年春，老何隔壁搬来一位老大姐。兴许为添喜庆，她在铁栅栏悬垂几盆紫红绚烂的喇叭花，灼灼花瀑远远便攫住视线。我问：“这是啥花?”她笑答：“矮牵牛。”噢，又是牵牛花——心头顿时漫上轻慢，暗忖不日便会零落。谁知这花竟彻夜盛放，花期绵延不绝，前朵未凋后苞已绽。更难得它们如此贞静，未经授粉绝不私结珠胎，不似老何家那些雌雄同体的牵牛花那般姿意。大姐家的矮牵牛燃烧了整个夏秋，也在我心尖灼灼盛放了整个夏秋。矮牵牛的花语是“我在，温馨就在”，它们确然当得起。我暗忖，来年春风拂槛，定要亲手栽上几丛。
关注了牵牛花，便开始了对它的研究。我想弄明白，它为何叫牵牛花?有多少品种?多少种颜色(此点最令我关心)?
牵牛花又称“朝颜”“平民之花”，单从别名便知是清晨之花。然而，为何名为“牵牛花”?结果出人意料，网传一说因其花期与七夕重合，且花瓣纹路酷似星宿图案。原来它藏着这般浪漫寓意，儿时关于此花为何与“牛”相关的困惑终于释然。那么，其花语“象征永恒爱情与顽强不屈”便顺理成章。是否正应了“爱情也有毒”，其种子含毒，却具利水、泻下、杀虫之效，中药名曰“牵牛子”。又是意外发现，这看似不起眼、不受青睐的牵牛花，竟是一味珍贵的“宝”药。
细想牵牛花，它确具韧性又长性，不似春日的迎春、桃红、樱花、丁香、芍药，夏日的百合、玫瑰，秋日的菊花，冬日的腊梅，皆依时令轮番登场。而种一株牵牛，便是种下一季的朝露与风致。古人亦有诗赞：“牵牛花发满长川，叶影参差映日妍。虽无艳色惊群目，自有清香透碧烟。”如此想来，竟对牵牛花多了几分好感。
牵牛花有大牵牛、小牵牛、重瓣牵牛、矮牵牛之分。
今年一开春，我便网购了各式牵牛花种子。汲取老何教训，我计划在居住的12楼阳台种植大小牵牛与重瓣牵牛，小院则栽种矮牵牛。为此，我将阳台栅栏纵向缠绕塑料绳，搭设藤架。大小牵牛种子格外善解人意，不日便破土;重瓣牵牛与矮牵牛或因气候，迟迟不肯露面。我素乏耐性，索性拉着先生同赴道外花市寻觅。花市虽无重瓣牵牛，但见矮牵牛盆中盛放，红、紫、粉红与浅粉交织绚烂，十五元两盆，我如获至宝，精心挑选各色花株数盆。挂至小院凉亭，院落霎时“蓬荜生辉”。
从此，每日清晨都有了新盼头，恰如叶圣陶先生在《牵牛花》中所感：“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如今，我家的朝南阳台栅栏上，牵牛花已攀至顶端，正舒展藤蔓垂挂生长，红、蓝、紫、粉、白的花朵每日争相绽放，不日便将垂成斑斓的喇叭花墙。因未在小院居住，我日日惦记着去探望那些矮牵牛，是否缺水?是否缺肥?牵挂庄稼的心竟被分走一半。而这些矮牵牛仿佛知我心意，每一次都以盈盈笑靥相迎。某日，立于花丛旁，忽有清新幽香袅袅而至，我惊异抬头寻索，发觉这沁人芬芳竟源自矮牵牛，心中霎时盈满欢欣。
近日在网上见人分享一种名为“富士之峰”的牵牛花，此品种颇不寻常——每片叶腋必抽花蕾，即便光照不足，亦能开出清雅花朵，且终日绽放。最奇妙的是花色晨昏幻变：破晓时如晴空湛蓝，暮色中又化作晚霞般深紫，宛若夏日里灵动的花之精灵。这般奇花再次触动我心，明年定要种上几株。
汪曾祺先生爱花，他说：“看见花开，就会觉得快乐。赏花观草是无用之事，但有了它们，才觉得生活有意思。”
而牵牛花以其坚韧不拔，悄然绽放，诠释了生命的顽强与谦逊。它不仅点缀了岁月，更教会我们以平和之心面对生活，于细微处发现美好，于平凡中汲取力量。
或许，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应有一株牵牛花，默默耕耘，静待花开。（于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