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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 乡

来源:哈尔滨日报 2025-07-09

自高中负笈离乡起,我便成了漂泊的纸鸢。初时落在大庆,继而飘至哈尔滨,庆幸的是尚在可望故土之处;可现在逐梦至北京,全然换了天地人间,离家越来越远了。高铁虽然缩短了路上的时间,但时间也在时代的发展中越发金贵了。

北京与依兰,仿佛两个季节的植物:一个必须冲破冻土挣扎,另一株只需安然吮吸故乡的雨露。电话那端,传来近乎命令的回家要求,我心中明白,那是父母念我的声音。然而北京这座巨大而焦虑的机器,已悄悄改换了我的思绪——算盘拨得山响:三天光阴,两天辗转在路上,仅存一晚蜷缩家中。何止不划算,简直是蚀本买卖。可就在这盘算之间,那无形的思念之手已然在我回过神来时,代我点下归程的车票。

两种思绪如两股暗流,这等待回家的半个月里,日日夜夜在我心底搅动翻腾:一边是精打细算的理性,一边是归心似箭的雀跃。直至坐入高铁的座位,那根在北京日日夜夜紧绷的弦,才终于松了下来。幼时体弱晕车,向来上车便昏昏睡去,此次却一路醒着,贪看窗外风景——离家愈近,心中便愈踏实。

走出车门,凛冽而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竟觉几分陌生。不过一年半载,何以至此?直至望见出站口翘首等候的父亲,方才了然:除了白发如北疆初雪般骤然染遍双鬓,身形亦不由分说地塌缩了下去,那曾经挺立如松的脊背,竟不知何时已弯折如负重的稻穗,眼神亦不复昔日清亮。刹那间我呆立原地,不知如何面对眼前这突然变小了的老者——我奋力追赶的速度,原来终究跑不赢时光无声的销蚀。坐进哥哥的车里,也是不敢再直视我那忍不住凑前靠近的老父亲,那份苍老是我这几年在外打拼一败涂地的证明,我只得尴尬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看看风景以逃避内心的谴责。家乡景物依稀如旧,可我的心分明悬在了两处,竟已成了两座城池之间永恒的异乡客,这份谴责似乎看哪都躲不过了。

推开家门的一瞬,母亲从厨房迎出,满面笑意,眼中焕发出我从未见过的光彩。不知是她脸庞的丰腴添了慈祥,还是念我太切情浓至此,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心上——一半是久违的被珍视的骄傲,一半是深恐辜负的惶愧。饭桌上汇集了每个人的拿手好菜,每道菜我都尝了一遍,但知子莫若父母,父亲的炒牛肉和母亲做的月牙骨填满了我大半个胃,如不是因为牙齿疼痛,怕不是要现场包圆。

家中饭菜皆美,家人无不亲善。家中出行,随意信步即是,不必追赶那地铁凶兽般咬住的分秒;家中饮食,只管放怀享受,无须计较账单上累积的数字;家中访友,兴至便往,何须像京城那般费心预约时日。如此闲适睡过两夜,焦虑如霜消融,信心似春草复萌,连身上缠人的小病小痛,竟也在这父母气息环护之中悄然遁去。此般神奇,寻不到言语描摹,直到今天读到张明刚首长《寻根漫笔》的末句,才豁然开解——生命于此间,确如春苗遇雨。若以春苗自比,家乡便是那场及时雨,自能拔节生长。

车站再别,母亲匆忙的祝福,父亲絮絮叮咛,我虽未听进几句,但那份沉甸甸的关切却点滴入心。小老头依依不舍,一路送之又送,我眼眶发热,假意如厕转身躲开。待出来时,却瞥见远处他仍在门口踮脚张望,挥手作别,泪水霎时冲垮了堤防。幸而京城早已磨炼了我的伪装术,慌忙低头疾走,只吓着了身旁的旅客。

再度踏进车厢,北京的焦虑便如潮水般重新漫过胸口,越向南行,那熟悉的窒息感越深。列车最终停靠北京站时,都市的节奏与喧嚣瞬间重新裹挟了我。然而此番归来,心底却悄悄多出一份执拗——因我初到此地的孤注,原不过是想铸就一个容器:盛得下两地的季节,盛得下父母沉甸的暮年。

人在世间,本是双栖的鸟,一只爪钩住故乡暖枝,一只爪攀着异乡寒岩;所谓归途,原不过是心在两张车票之间永无休止折返奔忙。(敖铭华)